今年副热带高压发威,申城高温破历史记录,且毫无使人喘息的趋势,空气质量也不如人意,往年夏日持续多天的蓝天白云竟全无踪影,不免使人想起前几年的一个美好回忆。
那天下班前下过一阵雨,路上有些湿,但小风却颇为干爽。我坐上回家的公共汽车,耳机中传来巴赫d小调BWV1004的夏空,随着小提琴上的和弦变得绚丽而缤纷,凝视窗外的双眼也展开了一次不同寻常的旅程。雨后的天空纯净无暇,虽然太阳已落下,但足以看清最高空丝丝缕缕的毛卷云和星星点点的卷积云闪耀着余晖;远处的密卷云和高积云连成深蓝灰色的广袤的一片,一直延伸到天际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形状几乎不见有改变;在这片巨大的云群边缘依然保留着落日最后的橘红色痕迹,同头顶暗蓝的天空形成最自然的互补;低空,形状各异、仿佛伸手能及的淡积云和碎积云在风中迅速移动着,随着天空渐暗它们变成了深灰色,是整幅图景中的主角。天!这些瞬息万变的云彩中所蕴含的规律和必然、在那貌似不变的背景上演绎着的风起云涌,同巴赫笔下这首基于隐秘的固定低音并在其之上无限发展的名作何其相似。而更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它的标题——一个完完全全的音译——竟然和此番美景如此契合:夏空——夏之夜空。
夏空,一种古老的舞曲,音译自法文的chaconne,英文称chacony,意大利文叫ciaccona,由此也有译作“恰空”的,但显然缺少了“夏空”的这份诗意。《外国音乐辞典》对夏空的解释是“一种三拍的庄严的舞曲。大约在16世纪墨由墨西哥传入西班牙……习惯上用变奏套曲的形式写成,(a)根据一个固定低音,或(b)根据一种程式化的和声进行。”
巴赫的这首夏空,显然属于上述的(b)类,它的主题和开头的两段变奏还能分辨出固定低音线D | D #C – | D b(B) – | (G) (A) #C | D(圆括号中为低八度的音,下同),但之后这个旋律便躲进了无尽的变化之中,而抽象为基于D #C bB A的四小节和声进行了,直到主题的再现。八度和弦的主题、手法各异的三十余段变奏为小提琴家打造了一部小提琴技法的天书,而为聆听者演绎了一整个世界或者说完整的人类心灵历程。
音乐始于悲切的d小调主题,继而历经哀恸、抽泣、内省、悲壮地面对现实。骤然,一阵持续的险恶的狂风破碎了刚建立起来的信心,猛然将音乐拉回了主题,这个段落在乐谱上仅简记为和弦,实际却要演奏为呼啸般的琶音,一把小提琴听上去仿佛变成了好几把,萦绕在耳边,令人不寒而栗。风雨之后见彩虹,音乐忽然从d小调主题转到了同名大调上:清澈的蓝天、金色的夕阳,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被压抑过久的心灵终得释放,一跃而起在迷人的霞光中尽情地飞舞,以达狂喜的极致。然而,夜幕的降临不可避免地将音乐带回了d小调,黑暗的迅速侵入让人陷入彷徨,开头的情绪一一再现,心灵极力想摆脱向空中挣扎但却无奈地被黑暗所淹没,回归在了d小调和弦上。
巴赫之所以能在夏空这种传统上用于娱乐的舞曲形式中倾注如此深刻的精神内涵,也因Helga Thoene教授的研究而获得了又一种可能的解答。已知的事实是巴赫外出数月回家,却发现一直健康活泼的妻子Maria Barbara已病逝一周并已入葬,悲痛万分中,巴赫完成了三部不朽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夏空是第二部的末乐章)。但Thoene教授根据巴赫惯于在音乐中设迷的推测从夏空的音符中破解出了数量多得惊人的字谜、引用和隐射——包括亡妻的名字、拉丁文的经文以及巴赫自己所作的一些宗教康塔塔和众赞歌中的主题,从而假设这首夏空乃是巴赫悼念亡妻的一阕墓曲(tombeau)——一种巴洛克时期常见的追悼音乐体裁。就引用巴赫自己的主题而言,最明显的便是作为乐曲主干的D #C、bB A这两个下行小二度同康塔塔《基督躺在死亡的枷锁上》(BWV4)中贯穿整部作品的重要动机也就是第一首二重唱一开始“Den Tod”(死亡)这个词完全一样。这一研究的集中体现便是ECM的专辑《Morimur》,其中先是BWV1004各乐章与被“解密”的众赞歌主题相交替依次出现,最后在夏空乐章中将众赞歌主题组合进去,仿佛上了显影药水的一纸密书渐渐浮现其真容。
比巴赫年长一辈的英国作曲家珀塞尔(1659?-1695)早年所作的g小调夏空(Z730)也是巴洛克音乐中的名作。不论是它的低音线还是音乐的气质都与巴赫的这首夏空颇为接近,珀塞尔的低音线如下:G – G | #F #F. #F | G #D – | D D. D | (B) (B). (B) | C C. C | D – - | (G) – -,可见除了调性有异外,前四小节与巴赫的尤其接近。珀塞尔的低音线随着发展始终基本保持本来面貌,因此变奏效果没有巴赫那么丰富多彩,篇幅也没有巴赫那么庞大。不过珀塞尔出色的想象力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丰富的织体,因为这首夏空是为四件弦乐器而作,从而可以获得像低音线“游走”于低、中、高各个声部这样的效果。
还有一首g小调的夏空也是小提琴家们的常演曲目,号称是巴洛克时期的意大利作曲家托马索·安东尼奥·维塔利(1663-1745)所作,海菲兹1917年在卡内基音乐厅首次登台开场时拉的便是此曲,其艰深的技巧、绚丽的色彩和震撼的戏剧性都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在一个简单的四小节低音进行(G – - | F – - | bE – - | D – -)上,小提琴上的变奏由简入繁,时而沉静时而昂扬,更令人惊奇的是大胆的转调,甚至转到关系很疏远的调性如升d小调上,这在巴洛克时代的音乐中显然是很不寻常的,加之其夸张的戏剧性,使该曲听上去更像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按目前所掌握的线索,几乎可以断定这首作品并非出自维塔利之手,因为他的作品风格与之相去甚远,所运用的小提琴技巧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首夏空的小提琴和钢琴版最早出现在1867年由德国小提琴家斐迪南·大卫(1810-1873)修订的一套小提琴曲集中,也许正是这位门德尔松的好友、当时闻名的炫技大师或是想点缀一下这个集子、或是想对维塔利表示一下敬意,从而留下了这么一首杰作。
不过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夏空作为一种舞曲,最初是用于娱乐的,甚至格调很低。根据《格罗夫音乐辞典》中的记载,夏空在1800年以前是一种“通常以较欢快的速度、运用变奏技巧的舞曲”,它“16世纪末年起源于西班牙流行文化,最有可能是源自新大陆,当时的曲例没有留存至今的,但塞万提斯等作家曾提到夏空是一种与奴仆和美洲印第安人相关的舞蹈歌曲,这类舞蹈常被指责为带有挑逗性的动作,甚至连神职人员都深受影响,因此被认为是魔鬼发明的”。尽管如此,当夏空在17世纪成为作曲家们所喜爱的体裁时,它便成为了一种欢快活泼的器乐作品,与后来人们所熟悉的它的庄严深沉的形象完全相反。
这种欢乐的夏空有一个很好的例子,那便是意大利巴洛克早期的作曲家塔尔奎尼奥·梅鲁拉(1594/5-1665)的夏空,古乐团“和谐花园”的招牌曲目,他们在专辑《Viaggio Musicale》以及《意大利巴洛克》的DVD中均展示出了这首由两个高声部和通奏低音构成的曲子令人炫目的风采。两小节的低音线C [C] [C] G | A E F G(方括号中为高八度的音,下同)严格地重复了33次,其上两把小提琴以类似卡农的形式竞奏,效果迷人。类似的意大利式夏空还有一首顶峰之作——科雷利(1653-1713)三重奏鸣曲集作品2的第12首,夏空的精髓与奏鸣曲的形式完美结合,虽然这是一首单乐章作品,但也有广板和快板两个不间断演奏的部分。音乐并非采用严格反复的低音线,曲首缓缓进入的低音 (G) G – | #F – - | E (B). C | D D D 到了快板部分便抽象为 G – - | #F – - | E – - | D – - 这样的和声进行了,并且在之后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该曲更迷人之处则在于精妙的复调写作,开头四小节大提琴与小提琴声部一演奏的音符正好交叉,即小提琴1-2小节演奏的音符与大提琴3-4小节相同,大提琴1-2小节与小提琴3-4小节相同,足以令人称赞。
最后,有一首清新优雅的法国风格夏空也绝对是不容错过的。虽说是法国风格,但实际上是德国作曲家泰勒曼(1681-1767)所作的《巴黎四重奏》中的最后一个乐章,也就是e小调第六四重奏的末乐章中板。音乐基于的低音线很简单,[E] – - | B – - | [C] – - | G – - | A – - | B – - ,泰勒曼在曲中也运用了转调,但有异于维瓦尔第的是,他将音乐转到了关系大调上 G – - | D – - | E – - | (B) – - | C – - | D – -,而此时小提琴与长笛、长笛与低音维奥尔琴间则进行着有趣而迷人的对话。在之后的段落里G大调又短暂地出现过一次,并迅速回到了e小调,小提琴上快速的琶音将音乐带入高潮,而后渐渐沉寂在低音维奥尔琴宽广的琶音上。沉稳的速度、慢舞式的节奏、迷人的旋律、乐器间的你呼我应,让人仿佛徜徉于凡尔赛宫的皇家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