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国内开始了留学与淘金的“美国梦”。学子们远行前大多听过德沃夏克叫做“新大陆”的交响曲，开头弦乐器、定音鼓与管乐的声音，简直就是“美国欢迎你”的音乐广告。后来书籍与影视近于失真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与《北京人在纽约》，推波助澜，让人心生不去“新大陆”枉活一生的幻觉。但德沃夏克作品的开头是个幌子，他在其中表达的主题，原本是“思乡”。如今到美国游荡半生的学子归乡，才感到德沃夏克“新大陆”别样的意味。
其实，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被叫成“新大陆”，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正确的译名“新世界”，这些年才在音乐界使用。之所以叫“新大陆”，在于抗美援朝时期，国内音乐界认为“新世界”这个名字长他人志气，缩小一点，为“新大陆”才合时宜。约定俗成，一个作品的别名，就此沿用至今。但不可回避的是，自19世纪末直至20世纪初，欧洲音乐人（尤其是东欧与北欧）登临美国，产生过不少看“新大陆”西洋景的感喟。柴可夫斯基、马勒，以及别的音乐家都到过美国工作或旅行。但其间，也只有德沃夏克不是匆匆过客，在那里待了3年之久，并写下一生最有名、也最重要的作品。
1893年德沃夏克首先到达纽约，不久担任国家音乐学院院长。他曾带着妻儿到捷克移民聚居的爱荷华州参观农业社区，唤起思乡之情。是年完成的《第九交响曲》里，美国音乐文化的构成——黑人灵歌，印第安民乐，无疑是作品的表层；而内里，他则在打造捷克音乐的骨骼与肌理。德沃夏克熟读朗费罗等诗人粗犷而大气的诗歌，感受黎明降临在一个新生大国的豪情与喜悦，这种感觉充盈在作品磅礴的气势里。一如其他东欧作曲家与俄罗斯作曲家，作品都有一个不凡的开头，主旋律荡气回肠；但德沃夏克在其后的三个乐章都保持着一种饱满的热情，气势逼人。那种东欧文化的“精”“气”“神”——贯穿始终。
德沃夏克在美国创作与教学的一个中心目的，是运用美国民间音乐素材，变形并升华为欧洲的交响曲式，把美国素材做成欧洲风味。《第九交响曲》里印第安人的舞蹈，于是渐变为捷克人的舞蹈；美国人的外衣里面穿了捷克民族服装，波西米亚味道弥漫全曲。为了照顾风格的一致，德沃夏克适时打断音乐的线性，去除过多的精致，而以美国式的抒情意味为调校的准绳。美国味与捷克味，于此平衡与调和。
《第九交响曲》因为易于理解，好版本无数。库布里克指挥柏林爱乐乐团的版本，由宝丽金推出，封套是一片美洲广阔的水景。但迄今乐迷最为推崇的，是克尔提斯指挥，笛卡出品的套装，共七张唱片。此套德沃夏克九部交响曲的全集，在企鹅榜上被评为三星。这是克尔提斯1960年的录音，深得作曲家的神髓与内在精神，许多细节的解读独特而到位。由于指挥家去世得早，这套唱片作为绝响，是领略德沃夏克交响世界的不二选择。
德沃夏克创作《第九交响曲》，距今一百多年了。这期间世界沧海桑田，美国也沧海桑田，人的变异更是一言难尽。美国不再是惠特曼与朗费罗诗歌下的大陆，也远非德沃夏克那个“新世界”给人的感觉。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思想与艺术现代与后现代的洗礼，美国文化的味道已经复杂，再难凭一腔浪漫与激情去简单描述。德沃夏克的“新世界”阳光、开朗、自信，但走到里面，则是今日美国诡异与阴森的迷宫，一如林奇的电影。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堪作当下美国的写照。冷漠的杀手为金钱游荡，手提一个枪管装置。
不得不说的是，德沃夏克所在的那个时代，有美好与抒情的可能。那时感情的力量没有变异，感受的构造也没有破碎，作品里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人”。“人”，作为主体既没有消隐，也不曾遭遇当下才有的质疑与解构。作品的开头打开了美国之门，微风徐徐，远方的景象影影绰绰。但其后的美国不再自然了，今日的世界也是如此。去美国闯荡的国人，觉出了不适；原来这番音乐，是德沃夏克近百年前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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