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立风:欲念成歌,爱情万岁
李皖 于 2017.06.26 20:00:28 | 源自:李皖的博客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10

与在爱情中标榜圣洁的做法不同,钟立风的情歌总有一部分会向着情欲敞开大门。这些爱情对象另有一个奇特之处:他歌曲中的爱恋对象,在最极致的时候,恋人、母亲和女儿的形象总是交迭着出现。这事情从另一面看也一样:他在歌颂母亲的时候,母亲作为恋人以及女儿的形态,也会出现。

于是,这歌手、这情种,他对恋爱中的女性爱慕至深、难以自拔的感情,即由对母亲的爱、对恋人的情和对女儿的疼惜构成。这形成了钟立风式情歌的格外魅力。不过,这些东西都隐藏着,并未说出,即便要说也并非那么明白。它们就像一串典雅深致的谜,彼此秘密缠绕着。

钟立风的歌曲都有诗的面貌,相当数量的诗是情诗,这已经成为他歌词写作的一个特色。值得注意的是,在情歌铺天盖地,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意义的今天,钟立风依然眷恋着情歌,这些情歌依然有着像禁欲时代的情歌那样的冲击力和迷醉本质,充满了真情、感动和意义。拿他的情歌与空气中四处飘散的情歌对比一下,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些烂了根的情歌都在试图去除爱情中的具体特质,去掉身体,标榜纯洁,没有问题,只留下抽象的爱。钟立风的情歌,哪怕是想象、抽象,都仍在歌唱着情人间的具体事物。永远永远,不是男人对女人,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大多数时候,是一对男女之间一件具体发生的事,特别是,充满尴尬和磨难的事。而爱情的普适性,就这样一遍遍地响起,混和着情欲和爱,日常和奇迹,生活与诗歌,像一列喷薄着蒸汽和云朵的火车,驶进雪野、森林或可爱的小镇。

钟立风2013年的专辑《欲爱歌》与2016年的专辑《爱情万岁》,就是这样的两部杰作。前者尤其具有与2009年专辑《疯狂的果实》同等的艺术水平。在这张专辑中,钟立风的歌唱在技术上和美学上都有了新拓展,低得更深或飞得更高,其音域的广阔恰好代表了这欲爱世界的广阔。编曲家柳森与钟立风第三度合作,进入了化境。这些本质上带着德彪西气息和拉丁式甜蜜小疯狂,将现代主义实验成果化作了流行音乐的小碎片、平凡与奇迹的雾气的东西,使这些歌曲成为辉煌的小品,你越往深处看,越发现更多迷人细节——这也正是这些歌曲自身的品质。

  • 爱情之中本含欲望。人世间的具体的爱,当它尚未升华为高尚的救赎,一种可能是神性的引领时,尤其是这样。专辑同名歌曲《欲爱歌》,对钟立风而言是一次较为抽象的讲述。“我们在谈论爱情时都说些什么?”歌者这样设问,秉承了他一贯的易被人误会为附庸风雅和掉书袋的坏习性,但他不管不顾,旁若无人,继续唱下去。他的发现是,谈论爱情时,我们没说出多少真正切题的东西。但是爱情,才不管你说什么,才不管你怎么说:爱人停不住(再次附庸风雅和掉书袋),游戏继续,“纷纷欲念 泪流满面”。

    看看这落笔,“欲念”,这钟立风情歌词典中的重要语汇。欲念凸显而非隐瞒,同时眼泪流了满脸,与欲念一样凸显,二者同时占据着这爱情中的两个重要位置。本来俗透的,由此不寻常。哭泣的追悔,或者它可能有的救赎意味,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这欲念上。欲念不是要被清除出场,而是分外鲜明地竖在这爱情里。想想看,眼泪,也是一个物质化的闪亮存在,同时兼具灵魂性,当然,也具有虚幻的本质。

    注意这歌曲中的这些词——它除了极易受到批评的文艺腔和标签引用,比如“法斯宾德”和“福楼拜”,还有“一滩鲜血”“麻袋”“布谷鸟”。这些大众情歌不易于消化的实物,构成了钟立风歌曲的文艺味道。但这些词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这几个词:前面举到的“纷纷欲念”,它前后的“筋疲力尽”“跌跌撞撞”“优柔寡断”“反复无常”。我前面说了,对钟立风而言,歌曲《欲爱歌》是一次较为抽象的讲述,但即便是抽象的讲述,也还是出现了以上这些仍算是具象的个性化的词汇。注意,这些词汇全是负面的,属于爱情中的负面情感,但正是这些负面,给予这些情歌以实在的赋形,让钟立风的情歌,在泛滥的大众情歌的汪洋中依然卓然自立,爱情毫发无损。

    爱情之所以深刻,刻骨铭心,恰是因为其中有难以避免、无法自制的挫折、折磨、失败甚至伤害,有着各种拒绝被通约的个人感受。当大众情歌穷追着普世,避之唯恐不及地要去除掉爱情中的具体的“杂质”,拒绝各种不良感受,极力让自己纯洁、美好、普适起来,想想有多假吧。一首两首还行,所有的都这么做,都提纯若仙女,仿佛普天之下都是过滤过的蒸馏水,想想有多傻吧。

    若以此为背景观察,可以说《欲爱歌》就是一篇针对着爱情、爱情说辞、爱情作品的小品文。与钟立风其他的情歌不同,这首歌试图描述周遭的爱情世界和他自己的爱情世界。而从音乐上的表现来说,它是钟立风情歌的一首集大成:从极限的低音开始,直到钟立风极限的高音,在三个八度里,将人间悲喜经文艺妙境转调,上升到毫无意义却是渲情之极的啦啦啦。这啦啦啦才是爱情的天国,其入口处的最后一句提示是:“布谷鸟把夜渐渐唱亮了起来/飘来亚当和夏娃最初的滋味”——正本清源,真是美好。在旋转着、越来越上升的啦啦啦里,所有的议论收起,所有的语言都沉默,那最初和最后的爱情,即从模糊的黑暗出发,发出光,光越来越亮,直到这光华透射出了人间。

    这是欲念,爱情?这是罪愆,净化?钟立风情歌的隐秘,基本上就埋藏在这里。至高的爱或许成就于难以割舍的欲念,成就于不愉快的、仿佛纯爱杂质的挫败感,和最后——冲破了这一切的感情的不顾一切与灵魂的飞升。明白了这些,你就能更深体会,跨上马追向南方姑娘的小伙,“怎么还有些沮丧”,这沮丧才是该有的情感表现,才是钟立风的美感所在,是那情歌金曲里至为有效的成分(《沉默的南方姑娘》)。也就能真正明了《杜鹃与石榴》里所有的爱情秘密的编码;明白它到底有多美、多酷;懂得“荒唐”“鲁莽”为什么会组成一个美好的世界;会发现身体和心灵、欲望与爱情是如何缠绕起来,交会到一起;而“轻轻地叫了起来”——这动作和声音——是多么钟立风!这整段歌词,是多么具象、精准而美妙的表达:

    一个荒唐的年轻人
    他鲁莽地闯入你心房
    他感受着你体内的芳香
    仿佛找到自己的故乡
    哦 突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滋润着他的心田
    于是 在你的眼里
    看到流动的风景
    他轻轻地叫了起来

    总体而言,钟立风是羞涩的,这羞涩像早晨的柳木门一样将他关闭在内,又让他在这个封闭的世界中大胆而鲁莽地想象。基本上,门内是一个文艺世界,它保护了这羞涩男子,保护了他对爱情充满激情的幻想,让那种奇遇感觉、慌张举止和心旌摇荡仍像十八岁的少年一样,清新,青涩,如初。

    钟立风的情歌是一个奇妙的案例,其中包含了爱情及爱情心理学的诸多奥秘。而爱情的秘密,向来不简单,它也包含了人世间的诸多秘密。所以,你往下挖,越深地往下挖,就有可能挖到这生命的绝大多数隐密。这也是钟立风在他的情歌中一再展示给我们看的。在他身上展现了一个有趣的谜:可以把他的歌曲都看成情歌,也可以说他的情歌都不是情歌。

    它们其实,更像是情歌寓言。

    今天,我们都已经是极为老练的寓言读者了。我们都知道,寓言不是它表面显现的样子。寓言所说的故事,一定不是它在讲的这一个,最重要的是那没讲的,最应该看到的是那看不见的。同样道理,钟立风在歌唱着爱情,我们当然明白那只是表面,更为重要的不止是爱情,而一定另有所指。这些歌曲就像是一个个看不清玻璃壁的容器,可以容纳更多,总还在容纳更多。

    这是一些更意味深长的歌。《没有过去的男人》讲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男人,遇见一个正好也没有过去的女人,但这女人有一点不一样,她想要一个未来!人怎么可能没有过去呢?恋爱的双方怎么可能同时都没有过去呢?可现实中,确确实实,男男女女屡屡要上演这样的情爱大戏。结果是……有可能有结果吗?如果有,结果是——“他们双双投入大海”。没有过去的人也注定没有未来,哪怕他们拼命努力,拼命在对方的世界挖,也没有用——“从来未来都是由过去变来”。 钟立风所陈示的这出剧的悲壮意味远大于了悲剧意味,这样好,体现了文艺的妙用,避免了说教。

    甚至在相对纯粹的爱情歌曲里,钟立风无意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也闪现了生命中深刻的谜题和哲理。《爱情万岁》专辑开篇《蓝色旅人》,有这样一句歌词:

    眼泪是真的 她是假的
    她是假的 可 眼泪是真的

    妙!这真假的谜题,就这样在天平的两端移来移去。如何判真?又如何做决定?无奈的是这爱情和人生的主人,对面前这一切,无论真假,都还怀着怜惜,一种终究难以割舍的深情。

    眼泪,在这里也再一次闪耀出它物质的,但又是高度抽象的意义。这极其不寻常的东西,超越它自身成为了隐喻,某一种光芒。但就是它,也能出自一个假人!即便就算是出自假人吧,你该如何看它?你又能怎么办?

    再来看专辑《爱情万岁》。专辑同名曲有钟立风一贯的幻想特质,人物和故事在文本之中和文本之外互现,像是想象和真实相互缠绕。感天动地、美女如云的爱情歌曲,与现实发生着错位。爱情中的辨认和识别,与另一个爱情发生错位。错位的故事,如此扑朔迷离,也因此让这爱情如此地缠绵和纠结,以致有受伤的动物般的剧烈。短短的一首歌,像是时间过去了很久,到最后一节,当终于能够大胆地予以相认,恋人的黑发中闪现出白雪的痕迹,露出了开始苍老的一张脸。

  • 虚幻和真实难以分辨,一幕爱情像是一场人生,充满了阴差阳错。暗示和隐喻跳着蒙面的双人舞,让这歌曲终究难解,因此而拥有一种似诉说不尽的神秘和魅惑。这种浓缩如小型现代小说的歌曲,在华语歌坛上,似乎是只有钟立风在写;只有他的专辑,有如此之多的这类实践。

    钟立风也会写简洁的复杂,清晰的混沌,这是这寓言歌手的另一面,也是硬功夫。《黑鸟,你在哪里》没说几句话,反反复复,却意味深长,令人泥足深陷。《盲人和一位女子去渡海》:盲人让女子看见了海,海让盲人看见了女子;盲人让女子拥抱了海,海让盲人拥抱了女子。这真是个好寓言。三个角色,盲人、女子、海;盲人和女子各有局限,海是中间体,盲人和女子因为它而互见。实际上,盲人既不能看见也不能拥抱女子,但是海,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海在这一面是巨大的影象,在那一面是巨大的声音。当海的影象显现,女子被激荡、被显现,声音即将海也将女子的影象显现。它们就这样彼此成就。而盲人没有实际看见和拥抱的,在感知和心灵中,拥有了实质和本质。

    “嘿,你这只傻鸟”你问我:
    “为何不像它们那样飞得更高!”
    “嘿,你这只傻鸟”你问我:
    为何总唱同一句调调

    钟立风所有的歌曲貌似都可以连续地听下去,像一匹无限展开的织绵,虽然每个图案各有其面貌,但一个图案接着一个图案像是紧密关联,像是一卷连轴画面。钟立风坚持一种写作,专注于几个主题,沉陷于某类修辞,经常为人诟病,但他矢志不渝,一直这样写,一直这样唱。他当然注意到了周围的议论,所以在《匍匐鸟》里把自己也写进去,变成了寓言中的一个角色。“傻鸟”的自喻,貌似自嘲,其实是自傲,是笃定。当然,他值得这样自傲。因为只要深入进去,你也会发现,这是一片多么迷人、深邃、漫无际涯的奇境!是的,匍匐鸟是飞得很低,以致于“匍匐前进”,但是它,确实,飞到了你的梦里,骄傲地说,是飞到了整个人类的深梦里。而这飞到了“匍匐前进”的飞翔形象,也真是令人过目难,这是一个多么鲜明的形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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