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半，电话铃响了，是报社的采访。我表现得有些淡然。记者问我是不是感到震惊，我说，也不是很震惊。
我的淡然是有原因的。前几天，华师大门口，“小宋CD”搞特价，全场十元，有惠特尼·休斯顿的《就是惠特尼……》（Just Whitney…，2002年专辑），我竟然犹豫着买还是不买。有十五年之久，我不再关心、关注她。所以我对记者说，“在此之前，她的艺术巅峰期已经结束，其艺术生涯的死亡，实早于其生命的死亡。”
一天之内，来了五通电话，都是各报社打来的，探问我对惠特尼之死的评论。我不想接受采访，但一接话茬，就是几十分钟、一个小时。把差不多的意思，翻来覆去讲了五遍。而两篇专栏稿，就在五段惠特尼之死的切割中，颠沛流离地进行。傍晚七点，吃当天第二顿饭。突然就胃痛难忍。坚持着坐电脑前，接着赶稿。实在撑不住。躺在了床上。
胃一直是我身上最强大的器官，这次的疼，突如其来。
惠特尼48岁，在年龄上正和我姐姐相仿。确实，这个年龄，去得有点早。我第一次听到她，1986年，我正在复旦读二年级。《至高无上的爱》（The Greatest Love of All），上海的电台天天唱个不休，啊啊，那声音，确实是有点至高无上的味道。
对中国的欧美流行乐听众而言，惠特尼·休斯顿和迈克尔·杰克逊一样，都是最初打开国门后看到的巨星，如此耀眼、惊讶、惊心动魄。其情之炽，如同初恋。又如少年蒙昧，心眼睁开了第一霎。她在中国乐迷心中的地位、意义，是后来者无法匹敌的。
作为灵歌史上的代表，惠特尼以唱功卓越著称。她的天赋极高，音域极宽广，加上假声，可以挑战五个八度。一只巨肺，吞吐着这星球上傲人的气量。那声音饱满、厚实而辉煌，虽然是女声，却超越了女声。我听惠特尼，尤其在她最优秀的时候，《The Greatest Love of All》、《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I Will Always Love You》、《I Have Nothing》、《I'm Every Woman》……我从没感到这是一个女人在唱，而像是所有的女人一起唱，那声音的辉煌，甚至是超性别的，表达的是整个人类的感情。更突出的是，她的演唱洋溢着高贵、端庄、庄严的气质，歌声深沉而炙热。听那种声音，你觉得她是对着天空在唱，对着上帝在唱。本来，灵歌这品种就是从福音歌曲而来，是把对上帝的赞美，转引来表达世俗的情怀。所以，当惠特尼·休斯顿那样唱着一首情歌，你有时候会迷糊：那歌中的你、爱，我爱的你、爱我的你，我对你的爱、你对我的爱、我们共有的爱，究竟是指什么？究竟是指谁？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气质。从1985到1995，是惠特尼·休斯顿辉煌的十年，《Whitney Houston》、《Whitney》、《I'm Your Baby Tonight》、《The Bodyguard》，四张唱片画出上升的曲线，直达顶点；之后，循着对称却相反的轨迹，滑落。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玛丽娅·凯莉、碧昂斯、蕾哈娜以及国内的张惠妹、张靓颖，所有以唱功著称的超级女嗓，无不以惠特尼·休斯顿为引领自己的教母、追求超越的楷模。九十年代后期，玛丽娅·凯莉在高音、假音上的表现，和惠特尼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就是没有她身上的庄严气质。二零零零年代，碧昂斯和蕾哈娜的灵歌，偏向了女性的性感。灵歌之美，变成了妖媚。
惠特尼后来，吸毒、被家暴、离婚……生活混乱、滥用药物，毁了她的好嗓。好像是，她的艺术被遇人不淑的不幸毁坏了、被乌七八糟的生活浊流淹没了。糜烂导致盛名滑堕，盛名滑堕导致糜烂。哪是因，哪是果？我对记者说，艺术都是时代造就的，艺术的成功是因为引发了时代的共鸣。而在当下的社会，当年人们尊崇的东西已经是被嘲笑的对象，世俗化的娱乐中只求获得即时快感，不再需要惠特尼歌声中的那种崇高了。“吸毒可以毁掉生命，但家庭不幸和毒瘾不会直接导致艺术的崩溃。惠特尼艺术上的没落，是时代精神的溃散。”
“八十年代落幕了”，2009年迈克尔·杰克逊去世时，高晓松说，“也忽然感觉到自己老了”。这一次，惠特尼之死，再次让八十年代以一个人物的肉体死亡画上句号。
星期天的两条稿子，我一直写到了凌晨五点。收工，小睡片刻，赶赴单位的晨会。下午，传来凤飞飞去世的消息，接受报社采访。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几度在我自己的工作中中断。放下话筒，上网，赫然看到刘健去世的微博。心突然一沉，从头皮到脚底，全身俱寒。（刘健，武汉音乐家，出版有CD《盘王之女》和《黑珍珠》，杰作，少为人知）
第二天，情人节；对我来说，不过是又一个普通工作日。起身前，心有所感，匆匆在博客上写下“三声噩耗，两声纪念”等几句话，链接上几年前写的评凤飞飞和刘健的两篇旧文。一天工作结束，夜幕已垂，冬雨霏霏。汉口到武昌，下了公交车，沿湖边走，肩臂尽湿。走进家门，想起来要给博客加一个惠特尼的视屏，点开音悦台，找到《我将永远爱你》，打开。我以为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但当“And I”——惠特尼的声音像炮弹一样击出，我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溢满了双眼，现在，它滴在了嘴唇上。
“因为至高无上的爱，发生在我身上/我发现至高无上的爱，在我心里/这至高无上的爱，多么容易获得/学会爱你自己，是至高无上的爱”（《The Greatest Love of All》）。“而我，将永远爱你/我将永远爱你/我将永远爱你/你，亲爱的，我爱你/哦，我将永远，我将永远爱你……”（《I Will Always Love You》）
“在爱中找到你的力量。”唱《至高无上的爱》副歌时，她的声音强壮得像男人。至《我将永远爱你》尾声，心中一股大风鼓荡，吹动她的嘴唇。柔情，深情，爱情，爱，从激荡到温暖，从风暴至晴空无云的恬寂，她的嘴唇颤动，像蜂鸟敏感的翅膀。《纽约时报》说的不错：“她拥有这一代受过福音训练的歌手中最有力量的声音”。葛莱美发表的声明说：“今天，我们音乐界的一束光芒就此黯去。”
就像她的这首《All At Once》，虽然不像《最伟大的爱》那样著名，但每次听，我都会不犹自主地被歌中的那份真诚所打动，现在也有很多的真诚，可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没有过去的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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